高家村。
雨势在接近高家村时诡异地停了,等朱晓路跟着王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村口那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泥泞空地,铅灰色的天幕下,只剩下零星的雨丝,冰冷地、黏腻地挂在人的头发和衣服上。
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牲畜粪便、沤烂的植物和消毒水残余的气味,被雨水浸透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王前进的目标极其明确,他根本没理会村口老槐树下那几个摇着蒲扇、眼神复杂的老头老太太,脚步毫不停顿,直奔斜对面高少达家那扇敞开的、歪斜的院门。
朱晓路紧跟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帆布包里裹着塑料袋的相机和录音笔仿佛两块滚烫的烙铁。
院子里一片狼藉。
泥水横流,混杂着零星的鸡粪和草屑。羊圈就在院角,此刻却不见那只病羊的踪影。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沾满泥浆旧胶鞋的中年汉子,正闷着头,吭哧吭哧地在一口临时架起的、半旧的铁皮大盆边忙活。
他脚下放着一柄磨得锃亮、刃口闪着寒光的尖刀,旁边丢着一捆粗糙的麻绳,绳子上还沾着几根灰白色的羊毛。
盆里,那只半大的山羊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了四蹄,侧躺着,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间歇性抽搐,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让它被捆绑的躯体在冰冷的铁皮上撞出沉闷的“哐当”声。
它的眼睛绝望地圆睁着,眼白上翻,嘴角不断溢出带着细小泡沫的、浑浊的涎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濒死的喘息。
高少达正弯着腰,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按住羊的脖颈,另一只手摸索着去够地上的尖刀,脸上的横肉因为用力而扭曲着,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滚落。
“住手!高少达!”王前进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在湿漉漉的院子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迫。他人已经几个大步冲了过去,沾满泥浆的雨衣下摆甩出浑浊的水线。
高少达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眼神里先是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烦躁和抗拒取代。
“王站长?”他皱紧眉头,声音粗嘎,“你…你咋来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刀,身体微微前倾,像护食的野兽一样挡在羊和铁盆前。“俺家羊病了,眼看活不成,杀了还能卖点肉钱!总比烂在地里强!”
王前进根本不管地上的泥泞,一步就跨到铁盆边,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压迫感。他指着那只还在痛苦抽搐、口吐白沫的羊,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因为急切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卖肉?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它这是啥症状?!抽搐!翻眼!吐沫!喘不上气!跟李家村、高家村那些病死的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是能传染人的病!猪链球菌!你把它宰了,肉卖出去,是想让更多人染病吗?你想当害人精?!”
“传染人?”高少达像是被这个词狠狠烫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随即又被一种底层挣扎的固执和委屈覆盖,“放屁!俺家羊吃的是后山干净的草!跟猪有啥关系?!你别吓唬人!俺老婆病了,娃的学费还没着落!这羊是俺家值钱的东西了!”他挥舞着尖刀,刀尖在灰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危险的弧光,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不杀它,俺们喝西北风去?!”
高少达虽说得夸张,但他的确舍不得养了大半年的羊。
朱晓路的心揪紧了,他清晰地看到王前进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曾经被猪毛扎伤、此刻还残留着消毒水气味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王前进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胸中的怒火和焦急:“高少达!你老婆的病,娃的学费,政府会想办法!但你不能拿别人的命不当命!这羊,必须立刻做无害化处理!挖深坑,撒石灰,彻底焚烧掩埋!这是规矩!是保命!”
“无害化处理?”高少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王前进,“说得轻巧!埋了烧了,俺家损失谁赔?!你王站长掏腰包吗?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梗着脖子,手里的刀攥得更紧了,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今天这羊,老子宰定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雨水顺着王前进雨帽的帽檐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朱晓路手心全是冷汗,他悄悄将裹着塑料袋的相机握得更紧,镜头无声地对准了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轮胎碾过泥水的声响由远及近。一辆沾满泥浆的疾控中心白色越野车猛地刹停在高少达家低矮的院墙外。
车门推开,率先跳下来的是尹力。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防水冲锋衣,神情冷峻,眉头紧锁,一下车,锐利的目光就扫过混乱的院子和那只被捆绑的、濒死的病羊,最后落在王前进和高少达身上。
紧接着,副驾驶下来的正是李荣耀,他穿着白色防护服,外面也套了件简易雨衣,脸色凝重,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生物安全标识的银色采样箱。两人身后,还跟着几名穿着疾控制服、提着消毒器械的工作人员。
“尹主任!李主任!”王前进看到他们,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一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大声汇报,“就是这只羊!症状高度疑似猪链球菌感染!高少达要私自屠宰!”
尹力没有说话,只是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扫过那只抽搐吐沫的羊,又看向高少达和他手里的刀,最后落在高少达布满风霜、写满焦虑和一丝恐惧的脸上。
李荣耀则快步走到羊盆边,蹲下身,迅速戴上一次性PE手套,小心地翻开羊的眼睑,查看口腔,眉头越皱越紧。
“高少达同志,”尹力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沉痛,“放下刀。王站长说得没错,这羊不能杀。这不是普通的病,是重大动物疫情,很可能跟导致你们村高小杉兄弟和镇上其他人得病、甚至死亡疾病一样!你把它宰了卖肉,就是把毒药散出去!你想过后果吗?你老婆要是吃了这肉,你孩子要是吃了这肉,会怎么样?!”
李荣耀站起身,声音低沉而严肃地补充,带着医生的冷静和不容置疑:“典型的中枢神经感染症状。高度怀疑猪链球菌II型侵袭。传染性强,致死率高。必须立刻处置。”
高少达被尹力和李荣耀两人联合的气势和话语中的严重性彻底镇住了。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握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点孤注一掷的蛮横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他看看尹力冷峻的脸,又看看李荣耀严肃的眼,再看看盆里那只不断抽搐、口吐白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羊,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裂口和老茧、此刻却显得无比无力的手上。
“哐当”一声,那把磨得锃亮的尖刀,终于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泥泞的地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泥浆。
“俺……俺……”高少达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和茫然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他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俺的羊啊……俺的……钱啊……”粗糙的手指死死抠进头发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个中年汉子在风雨飘摇的院子里,因为一头病羊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而濒临崩溃。
尹力对身后两名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小心地将那只还在抽搐的病羊从铁盆里抬出来,转移到旁边一块相对干燥、铺上了厚厚一层一次性蓝色塑料布的空地上。另两人则迅速拿出警戒带,开始在院门口和高少达家周围拉起隔离区。
“老王!”尹力转向王前进,语气果断,“你熟悉本地情况,配合李主任现场解剖采样!动作要快!注意防护!”他又看了一眼蹲在地上、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的高少达,对旁边一个工作人员低声交代:“看好他,安抚一下,登记家庭情况。”
王前进重重地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他之前已跟李荣耀合作现场解剖过病猪。他迅速脱下身上厚重的雨衣,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畜牧站工作服。他走到李荣耀身边,接过对方递来的另一副手套、口罩和简易防护面屏,熟练地戴上。
朱晓路立刻意识到这是绝无仅有的记录机会,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相机角度,避开了可能血腥的画面,但镜头牢牢锁定在那块蓝色塑料布和两位即将开始工作的身影上。录音笔也被他悄悄打开,藏在外套口袋里。
李荣耀打开银色采样箱,冰冷的金属器械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他拿起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看向王前进。王前进默契地伸出手,那只曾接触过无数病畜、也曾被猪毛扎伤的手,此刻稳稳地按住了病羊还在痉挛的躯体。
没有多余的话语。解剖刀在李荣耀手中划出一道精准、冷静的弧线。刀刃破开皮肤和肌肉组织的细微声响,在骤然寂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混杂着羊最后几声微弱、断续的“嗬嗬”喘息。暗红色的血液涌出,很快被塑料布上的吸水布吸收。
朱晓路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他强迫自己压下,镜头微微颤抖,但焦点始终清晰。他看到李荣耀和王前进配合默契,动作迅捷而专业。李荣耀用镊子和手术剪分离着组织,王前进则用吸管和采样瓶收集着各种体液和组织样本——心血、肝脏、脾脏、脑脊液…他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回到了他最熟悉的战场。
“看这里!”李荣耀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片膜状组织——羊的脑膜。只见那本该光滑的薄膜表面,此刻布满了细密的、浑浊的乳白色脓点,像一层令人作呕的霉斑!
“化脓性脑膜炎……典型病理变化……”李荣耀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沉重的确认感。
王前进凑近细看,眉头紧锁,眼神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他指着羊体腔内一个异常肿大的暗紫色器官——脾脏:“脾脏肿大……颜色发暗发紫……像块瘀血……”他拿起另一个采样瓶,对着尹力晃了晃里面浑浊带血的液体,“关节腔积液,脓性渗出……跟我们在病猪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采集脑组织!重点!”李荣耀手中的解剖刀再次落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颅腔。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血腥和腐败的甜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镊起一小块灰白色的脑组织,只见其质地异常松软,像浸透了水的豆腐,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化脓灶!
“脑实质软化……液化坏死……”李荣耀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这病理变化直接指向了最凶险的中枢神经感染。
王前进迅速递上专用的无菌冻存管。李荣耀将那块致命的脑组织样本小心地放入其中,旋紧盖子。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抹沉重的、确认无误的惊骇——跨物种传播的铁证,就在眼前这只被解剖的羊体内!
朱晓路的相机快门无声地记录下这一幕幕:李荣耀镊尖上那块布满脓点的脑膜特写;王前进手中冻存管里那点灰白色的、致命的脑组织;还有地上那只被剖开的羊腹腔里,那肿大如紫黑色皮球的脾脏……每一个画面都触目惊心,每一个细节都指向一个正在失控扩散的巨大危机。
采样终于结束。
李荣耀和王前进脱下手套和防护,动作都有些迟缓,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凝重。尹力指挥工作人员将解剖后的羊尸骸以及所有被污染的塑料布、器械等,小心地装进专用的黄色医疗废物袋,喷洒上刺鼻的消毒液,准备运走进行彻底的无害化处理。
高少达依旧蹲在墙角的泥泞里,像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他看着那只曾经活蹦乱跳、寄托着全家一点微薄希望的羊,最终被装进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黄色袋子拖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浑浊的眼泪混着雨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
王前进走到高少达身边,没有居高临下,而是也蹲了下来。他那因带着PE手套流汗而被泡皱了手,从自己贴身的旧工作服内袋里,摸索出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皱巴巴的百元钞票,不由分说地塞进高少达那冰冷、粗糙、沾满泥巴的手里。
“少达兄弟,”王前进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和不容拒绝的诚恳,“这钱,你先拿着,应应急。羊没了,人还在。这事,政府不会不管。你的损失,防疫的补偿,后面肯定有说法!我王前进用这张老脸给你担保!”
高少达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随即又死死攥住了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王前进,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尹力环视着这个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小院,目光扫过警戒带外那些探头探脑、眼神惊惶的村民,最后落在朱晓路身上。
他走过来,声音低沉而严肃:“朱记者,你记录的东西,在官方通报发布前,绝对、绝对不能泄露!一个字,一张照片都不行!这关系到整个区域的稳定,也关系到后续调查的顺利进行!你明白后果的严重性吗?”
朱晓路迎上尹力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怀里的相机和录音笔此刻重逾千斤。“我明白,尹主任。”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记录真相是我的职责,但阻止恐慌蔓延,同样是责任的一部分。”
尹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指挥现场的终末消毒工作。刺鼻的含氯消毒剂气味再次浓烈地弥漫开来,几乎盖过了血腥和雨水的土腥气。
李荣耀收起采样箱,经过朱晓路身旁时只是望了他一眼,之后像不认识一样转身去帮尹力。
朱晓路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刚才李荣耀的眼神,以及他之前信息里说的“先从民间着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王前进站起身,走到朱晓路身边。他望着被警戒带封锁的院门,望着远处在雨后湿气中显得更加阴沉的山峦轮廓,疲惫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忧虑,那是一种比风雨更沉重的负担。
“小朱,”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看见了吧?这羊就是冰山冒出来的那个尖尖角,下面埋着的是能淹死人的大麻烦,这才刚开始啊。”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熟悉的引擎轰鸣声,如同幽灵的低语,再次从村口那条泥泞土路的方向,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消毒水的气味和人群的低语,传了过来。
朱晓路和王前进几乎是同时猛地转头望去。只见那辆半旧的黑色摩托车,如同一个甩不掉的、冰冷的影子,正缓缓地驶离村口的老槐树,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消失在雨后迷蒙、湿漉漉的暮色深处。摩托车的尾灯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两点短暂而诡异的红光,像黑暗中窥视者最后留下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冰冷眼瞳。
朱晓路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录音笔,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似乎还残留着病羊最后抽搐的震动感。
王前进则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望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布满血丝的眼中,那团沉重忧虑的火焰,无声地燃烧得更加猛烈了。